那么,欢呼幸福吧,而此后的梦境不再值得庆贺,在那些梦境中,清晰的影像膨胀变形,犹如乡间小客栈店堂里污迹斑斑的镜子,映出一张变形的脸。在漆黑的梦境中,完整裂成碎片,我们变成无数小碎块儿;但沉睡,沉睡,睡得如此深沉,一切形状都碾成无限柔软的齑粉,一片神秘莫测的朦胧,在那里,蜷曲着,藏在裹尸布里,如一具木乃伊,似一只蛾子,我们躺在深深的睡梦的沙滩上。
不过且慢!且慢!这一次,我们并不打算造访那阴暗的领地。蓝光一闪,似一根火柴,从眼前划过,它飞了起,熊熊燃烧,冲破沉睡的封锁;翠鸟;红色、稠密的生命之潮,折回头来,流淌,奔涌。我们起身,视线(因为一首韵诗是多么轻而易举,就让我们完成了从死到生的尴尬过渡)落到——(此时手摇风琴声戛然而止)。
“是个男孩,漂亮极了,夫人,”接生婆班廷太太说,把奥兰多的头生子放到她怀里。换句话说,三月二十日凌晨三时,奥兰多平安产下一子。
奥兰多再次站到那扇窗前,不过读者可以鼓足勇气;同类的事情今日不会再发生,而这也不是同一日了。因为我们若像奥兰多那样望向窗外,会发现公园街已面目全非。人可以在那里站上十几分钟,像奥兰多现在一样,却看不见一辆四马车驶过。“瞧那玩艺儿!”过了一些天后,她会惊呼起来,因为她看到,一节截短的车厢,很滑稽可笑的样子,没有马拉,自己滑了过去。没有马拉的马车!说到这儿,她被人叫走了,过了一段时间才回来,又看了一眼窗外。如今的天气变得很奇怪。她禁不住想到,天空变了。爱德华国王,看,他在那里,刚钻出那辆式样灵巧的布鲁厄姆车,去拜访街对面的某位女士。他继承了维多利亚女王的王位,天空不再阴霾密布,也不再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。云雾缩成一层薄纱;天空似乎由金属制成,热天时光泽全无,成了铜绿或橘黄色,如同烟雾中金属的颜色。这压缩有点儿吓人。一切似乎都压缩了。前一晚,她的车经过白金汉宫,她过去以为会永存下去的庞然大物,现在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;高高的礼帽、寡妇的丧服、号角、望远镜、花圈,全消失得一千二净,人行道上没有留下它们的任何踪迹,连个水坑都没有。然而现在——又过了一段时间,她再次回到窗前最喜爱的位置。现在是夜晚了,变化更是覆地翻天。看那些屋里的灯光!用手一触,整个房间灯火通明,成百上千的房间灯火通明;而且间间相同。一个个小方盒子,里面的一切一览无余;没有了隐私,没有了以往那些徘徊的身影和隐蔽的角落,没有了那些身着围裙、手端油灯的女人,她们把油灯放在这张或那张桌上,灯光颤抖着,摇曳着。如今,只要用手一触,整个房间立即灯火通明。天空彻夜明亮.街道也很明亮,一切都很明亮。中午,她又回到窗前。女人们近来变得多么狭长啊!她们上去全似玉子杆子,笔直、光鲜、一模一样。男人的面颊光滑如手掌。空气非常干燥,显出一切事物的光彩,似乎也使面颊上的肌肉变得僵硬,要哭泣愈发困难了。水有两秒钟就变热。常春藤或者枯死,或者从房子的外墙亡袖铲去。植物生长得不那么繁茂,家庭也小得多了。窗帘和盖布卷起来,墙壁露出本来的面目,挂上些色彩鲜艳的新图片,或镶在镜框中,或画在木头上,图中都是实物,譬如街道啦、雨伞啦、苹果啦。有某种鲜明、独特的时代特点,令她想起十八世纪,但有一种铤而走险、一种疯狂的东西,她正这样想着,好似几百年来一直走在一条漫长无比的隧道中,隧道豁然开朗,光线倾泻进来;她的思想神秘地变得非常紧张,仿佛一个调琴师,把调弦的家伙插进她的脊背,然后旋紧神经;与此同时,她的听力变得非常敏锐,可以听到屋里一切细微的动静,座钟的滴答声好似击锤声。几秒钟的光景,光线愈发明亮,她看到一切愈来愈清晰,座钟的滴答声也愈来愈响亮,直至在她耳中发出可怕的爆炸声。奥兰多跳起来,仿佛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。她被击了十下。事实上,这是一九二八年,十月十一日,上午十时,也就是现时。